樹與藤的誓言
我們這個年代,大學畢業尚未當兵或未就業的年青人,都還被視為孩子,民國三十八年有幾十萬個孩子,從大陸東南西北各地來到離家幾千里的台灣,有來自東三省雪地、有來自雲貴川山溝壩子、也有來自關外大漠,有些孩子不明究理,被抓兵強徵入伍,不知道日本人為何要侵略血洗中國,不解國民黨與共產黨為何都說是為了人民,結果卻是搞得中國生靈塗炭;也有更多高中、大學的孩子,受到「一寸山河一寸血」的號召,感受國家興亡之民族大義,投筆從戎或隨所屬學校從東北、華北、華中、華南入川,這些孩子離開父母千百里,經過中國歷史未曾有過的抵禦日倭全面侵略與燒殺擄掠,八年後未及復原返鄉,國、共更大規模的全面展開武裝鬥爭,無一省一地能倖免,國民黨軍隊戰敗,這些軍中或在學的孩子還不及拜別父母,就須再跋山涉水千百里,搭上機、船來到不曾聽過或想過的遙遠海隅小島棲身。
這幾十萬的孩子,他們的父母大多不知他們的消息,生死未卜,無處查訪,幾十萬個父母一生的痛不曾消停,椎心刺骨到老死,這些孩子對父母與家人的思念亦同。在民國五十幾年左右,每逢中秋節,「台南榮民之家」至「二空眷村」之間的火車鐵軌,都會有人因思念親人無法自已,選擇臥軌結束生命,離家六十年的孩子,鄉音未改,至今大多已凋零,人生没有第二個六十年,失去孩子的父母與失去父母的孩子,活在思念的刺痛裏逐漸老逝,還活著的這些「孩子」,在四十年後身形痀僂,於解嚴後舉步維艱地重回故鄉,人事已非,只見黃土不見娘,老淚縱橫,仆倒父、母親大人墓前,只能哭,放聲大哭,長嘯無語。
大陸是他們的故鄉,但中國政府稱他們為台胞,雖然這些孩子在台六十餘年,與台灣人一同抵禦共產黨,守金馬、開中橫,炸山墾荒,投入十大建設,大多留有第三代子孫在台灣,唯仍被視為外省人,雖然從原住民觀點,所有福佬人都是外省漢人,可能房客住久了,以為自己是房東。
人走了,事如春夢了無痕,在大時代的動盪裏,抛妻棄子,不及拜別父母,選擇大忠大孝,救亡圖存,將日冠趕出中國,國共內戰雖選擇敗戰的國民黨,但不容青史盡成灰,他們不應被遺忘。
黃克勤,一個犧牲與至愛的幸福、共赴國難而終老於台灣的無名英雄。
一九三六年克勤畢業浙江師範專科學校,與同班同學張端儀結婚,一同在溫州附近的一個小學擔任教職,婚後小日子過的甜蜜滋潤,二人經常輕裝登雁蕩山,看盡飛瀑流泉,奇峰怪石,並約定未來帶他們的孩子同遊雁蕩山。
一九三七年蘆溝橋事件,日本侵華並誓言三月亡華,克勤夜夜不能安寢,端儀瞭解克勤的心思,放不下她與她已懷孕三個月肚裏的孩子,克勤終於向端儀探詢是否同意讓他投軍抗日,端儀深知不能綁住克勤,克勤的血性早在內心澎湃激揚,她想起二人平日景仰的林覺民與譚嗣同,端儀以毛筆寫了林覺民與譚嗣同的兩句話:「吾至愛汝,即此愛汝一念,使吾勇於就死也」、「不有去者,無以圖將來;不有死者,無以酬聖主」,那一夜兩人相擁未眠。
一九三七年冬天,軍統局在長沙招考臨澧特種訓練班,克勤離家那天早晨,溫州的冬天不常下雪,那天早晨下起鵝絨般輕而透亮的雪花,端儀挺著八個月身孕的大肚子,雪地有些滑溜,送至村子口,克勤不放心,怕端儀獨自折返滑倒,堅持緊挽著端儀再往回走進村子,二人停在村長王麻子家前茂密的銀杏樹下,想再說些什麼,卻說不出一句話,緊握著手,誰也不願先放手,那棵銀杏樹每年春夏之交,會爬滿紫藤花,到了冬天,紫藤花蔓乾枯仍糾結在銀杏樹上,不願掉落,克勤喜歡在銀杏樹下摟著端儀,以在師範學校演話劇時的誇大磁性聲音,吟誦著藤與樹的誓言:「入山看見藤纒樹,出山看見樹纒藤,樹死藤生纒到死,藤死樹生死也纒」,二人以藤與樹生死相纒為誓言,戰爭結束後,要一同帶孩子遊雁蕩山,克勤用肯定的語氣說:「我會平安回來,並帶你與孩子去雁蕩山看飛瀑流泉,奇峰怪石。」端儀在克勤承諾平安回來後,輕輕鬆開了原緊握的手,並催促克勤:「快走吧!我怕我會後悔改變心意不讓你走,而且村子裏熟人看到你揹行李遠行,還要費口舌解釋。」端儀一直看著克勤走出村子口,沿著平日村婦洗衣、社交談八卦的蓉潭水邊走遠,直到看不見身影才返回,克勤始終不敢回頭。
克勤在抗戰八年裏,因長期潛伏在日軍占據的淪陷區,身份保密非常重要,溫州在日偽汪精衛政府管轄,克勤僅兩次返回住處,一次是父親去世,另一次是女兒讀小學入學那一天,面對親友的詢問就說「是在香港的小學任教,薪資比較高」。
八年來因任務需要輾轉在敵後各省市,九死一生的情報戰,有時也受命秘密制裁漢奸,與暗殺對中國人民特別殘酷的日本軍官,軍統局在敵後潛伏人數雖多,但被日本軍情局、憲兵隊、汪精衛偽政府特工總部破獲槍殺的同志亦不少,所以他們以徐志摩「再別康橋」的前後段編成隊歌,每得知隊友殉難時,他們都會低聲輕唱:
「輕輕的我走了,正如我輕輕的來,我揮一揮衣袖,不帶走一片雲彩!」
一九四五年日寇在兩顆原子彈後,回到他們應回去的地方,希望日本人不再禍害中國及亞洲,七三一部隊以俘虜國軍與手無寸鐵的中國人民為細菌戰之實驗「原木」(日本人密稱被做實驗的中國活人為「原木」),谷壽夫師團坑殺三十多萬南京人民,無數孕婦被強姦後剖腹,無數小孩被日軍用刺刀抛至空中重復戮刺,很難想像日本軍人是人類嗎?還是魔鬼?他們軍裝口袋裏不都有日本家鄉妻子、兒女與父母的照片嗎?同為人類,感情不應無二致嗎?或日本軍人認為中國人不是人類?日本人至今未如德國人一樣認錯,是否代表著這個帶給中國人與亞洲人苦難的魔鬼幽靈,暫藏在太陽軍旗後,有一天仍會禍害亞洲人民?人者心之器也,心之為害也大矣!
戰後,國、共硝煙再起,一方說為了人民民主,為了階級利益,一方說為了民族、民權、民生,人民卻只看到爭天下,罔顧人民的生活、生存與生計,正如歐洲各國數百年戰爭,都信同一個上帝,都說為實踐上帝真理,實際上,一切邪惡與戰爭皆假藉上帝之名而行。
克勤以為能實現「樹與藤的誓言」,解甲回鄉,長相廝守,帶著愛妻與愛女遊覽雁蕩山,未料,國民政府為捉拿懲戒漢奸,整飭軍紀,協助戰後復原及阻止華北共軍急行軍搶先接收日軍在東北的裝備、輜重、武器等任務,單位上下忙碌,返鄉假期被削減,克勤被派往東北與華北,國民黨政府失民心,四百萬國軍不敵一百萬共軍,重要城市快速被共軍攻陷,「徐蚌會戰」(共軍稱之為「淮海戰役」)國軍潰不成軍,一九四九年一月蔣介石下野,同年四月共軍過江,五月再下蘇、杭。
一九四九年四月共軍撲向南京,國民政府遷往廣州,五月一日 克勤被單位派往廣州,單位已做後撤台北的準備,克勤警覺到此去台灣,短期回不了溫州,單位同意克勤回溫州將妻小一同撤往台灣,但國軍土崩瓦解,摧枯拉朽,局勢變化太快,而廣州到溫州一千多公里,路上南逃的難民擁擠在車道與車站,克勤的吉普車大多走在公路邊的泥濘地上,車過福州有一憲兵軍官看克勤開著有特殊車牌號碼的吉普車,代表是國防部的單位,好意向克勤示警:「再往北有共軍出没,駕著軍車不能再往北,會成為共軍目標,浙江與福建交界處福鼎、蒼南一線,國軍已失守」,克勤淚水混雜著雨水,模糊了視線,他怪自己為何不早一點將妻小接出來,那怕是早一個星期,克勤必須即刻折返廣州,否則單位開往台灣的飛機可能趕不上,以他軍統特務身份必須走,否則留下來必連累妻小及整個家族,一個人走,或許可保住家人,以他多年情報員的思考,當即決定趕回廣州。
克勤在台灣成家育子,没有人知道他心裏有一個隱密的空間,仍藏放著對端儀及女兒的思念,長期工作的經驗,克勤個性謹慎自制,雖然思念長期啃食著他,但不曾託友人從海外寫信與端儀聯絡,怕國民黨特務身份給端儀帶來災難。直到一九八七年台灣解嚴後,克勤給同班同學李素卿一封信:「素卿如晤:一九四五年的同學會,一別四十餘年,近半個世紀,同學失聯,得知您曾在浙江省委工作多年,雖已離退,地方上您仍熟,且在同學裏與端儀交情最好,是否能代為打聽端儀現況與聯絡方式,希望能由您安排與端儀見面,不勝感激。」,未久,素卿來信稱:「克勤您好,來函敬悉,端儀一直在溫州、永嘉、瑞安等地小學任教,後來得知您去了台灣,端儀已與高我們一屆的學長劉子欽結婚並育有二子,您的女兒丫丫在大學教書,劉子欽對端儀及丫丫很好,他們父女關係很親近,劉子欽比對兩個親生兒子還要疼丫丫,丫丫出嫁至今,每個星期都回家探望劉子欽,劉子欽與丫丫、端儀都過的很平安恬靜,是否有必要與端儀見面?若仍執意非見上一面,田長漢、吳素文等同學都主張以表兄、妹關係相見,是否較為妥當?最好不要對他們平靜的生活有任何影響,您再酙酌思量。」
克勤看完信,陷入長考與悲戚,引頸企盼與妻、女見上一面,結果竟是以表哥與表舅身份與表妹、表姪女會面,人生如戯,克勤終究是深愛著妻女的,素卿說的對,劉子欽善待他們,家庭關係親密,克勤突然從外太空出現在他們平靜的生活,劉子欽與丫丫何辜?一九四九年没有留下,不就是為了保護妻、女,現在更應退一步,接受老同學的建議,相信端儀的痛苦不會比克勤少,想到這裏,克勤心情已平復,並去信素卿,表示同意以表哥身份會面,請素卿儘速代為安排會面。
克勤在一九八八年十一月依同學們的安排,在溫州華僑飯店見面,劉子欽扶著患有退化性關節炎的端儀入座,克勤一陣天旋地轉,忍著內心澎湃如海嘯般的激蕩,本有四十多年累積幾卡車的話要向端儀說,但依約定是表哥黃克勤的身份,既是表哥,也僅只限於表哥與表妹的寒喧問候,素卿與端儀怕克勤太激動穿了幫洩了底,未安排丫丫到場,但答應要端儀事後寄一套丫丫成長過程的翻拍照片。
端儀老了,美麗的輪廓仍在,端儀還是那麼優雅,那高挺如希臘女神雕像的鼻子依舊,白晳的皮膚如剛削完皮的嫩梨,熟悉的嘴唇雖不再紅潤,美麗的唇形還在,克勤日漸衰老的身體仍禁錮著一顆鮮紅熾熱的心,但幾卡車的話原封未打開,只能永久封存。
劉子欽雖同是師範畢業,中共建政後,長期擔任省教育廳處級幹部,是一個能力強、世故卻也本性善良的人,他知道而且確定克勤不是端儀表哥,是端儀在與他結婚前告白的前夫黃克勤,劉子欽心裏感謝端儀與克勤對他的尊重,席間多次佯稱要到飯店外抽菸,又說坐骨神經痛,不能久坐而離席,算是對端儀的尊重。
劉子欽離席後,克勤仍說不出話,四十多年的思念僅化約為一句話,顫抖哽咽地向端儀重復說著:「對不起!」,端儀憐惜不忍地握著克勤那隻被日軍打斷骨折後扭曲的右手,並說:「我與丫丫都好,放心,保重身體。」,克勤本想再問王麻子家前的銀杏樹與紫藤花還如往昔嗎?話到嘴邊,最終還是做罷。
克勤失神恍惚,怎麼轉車轉機回到台灣台南安平住處?事後完全記不得,台灣的妻、女也奇怪克勤隻身赴陸探親返台後,不再如平常去安平港看海望鄉,沈默寡言,魂魄似乎已不在軀殼裏。
一九三八年冬天克勤離家前,在銀杏樹與紫藤花下的誓言,終未實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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